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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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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

——我帶你去買好吃的。

日光蒼白落在顧清淮英俊病弱的臉頰,他的皮膚沒有血色、嘴唇也幹裂得不行,濃密眼睫在眼睛下方投下柔軟的陰影。

同桌的時候,每次顧清淮打籃球、體育課又或者午飯回來,總會給她帶好吃的,在他的手裏拎著,又或者在他的校服口袋裝著。

夏天有冰粉冰激淩,冬天有糖炒山楂和糖炒栗子,心情不好的時候有微苦回甘的抹茶慕斯,肚子很疼的那幾天還有熱熱的紅糖糍粑,厚厚一層黃豆粉,又軟又糯又香。

高中三年,校內校外的好吃的點心,他差不多給她買遍了。

後來大學,顧清淮讀軍校不能隨便外出,就算可以請假,也要在當天四點之前返校。

她坐好久的火車,就為見他一面。

在人來人往異地街頭,他牽著她的手十指緊扣,說,走,我帶你去買好吃的。

所以現在,你又夢見那個哭鼻子、需要你哄的小姑娘了,是嗎?

心臟被不斷揪扯、撕裂已經疼得近乎麻木,鐘意趴在顧清淮的身邊,眼淚不受控制順著他的手指指骨滑落。

他明明在自己面前,可是他不會放軟聲音哄她、也不會張開手臂抱她,他閉著眼睛像是睡著,無法給出任何回應,意識在無邊黑暗裏沈沈下墜。

病房的門被人輕輕推開,鐘意以為是趙雪青,趕忙擦幹眼淚。

短短幾天她已經瘦得不成樣子,那雙淺琥珀色眼睛如同蒙塵的寶石,沒有半分神采。

看清來人,她站在那裏好半天,努力彎起嘴角扯出一個笑:“鄒爺爺。”

楊楊快餐店出事以後,大家就再也沒有見過鄒明順,卻總能從鄒楊那裏收到他老人家做好放在保溫盒的飯菜,又或者是一袋沾著泥土的、剛從地裏摘的新鮮蔬菜,每人都有份。

這麽久不見,老人家的頭發又白了好多,人一下子有了老態,可面容依舊慈祥。

鄒明順聽說顧清淮住院,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從老家趕來。

他做了熱飯熱菜放在保溫桶裏,卻沒想到,顧清淮受傷如此嚴重。

那雙蒼老的、遍布皺紋的眼睛,久久凝視病床上的人:“這孩子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了?”

站在爺爺身邊的鄒楊滿心愧疚,他低聲說:“如果我在,或許隊長就不會受傷了。”

鐘意苦笑:“就算你在,顧清淮也不會讓你上。”

他顧清淮多厲害,最危險的任務總是沖在最前面。

誰的命都是命,就只有他自己的不是。

空氣靜默,病床上昏迷著的人,哪還是那個不近人情的顧閻王。

他不笑的時候,眉峰像刀,鳳眼陰鷙,薄薄抿起的嘴唇總帶著嘲弄的弧度。

可此時他長睫低垂,眉眼五官不再有強烈攻擊性,顯出原本清俊漂亮的樣子,依稀還有少年時的幹凈和清秀。

鄒楊前腳到,後腳陳松柏和喻行也到了。

只不過招呼還沒來得及打,陳松柏接到電話,臉色瞬間變了。

強烈的不祥預感,喻行問道:“怎麽了?”

陳松柏低聲說了句:“指揮中心傳來消息,緝拿毒販的時候發現大量私藏炸.藥和自制炸彈,請求支援。”

全市就只有顧清淮一個主排爆手。

他這個人雖然不怎麽正經,但是在這件事上很嚴肅,那些年他是真的在手把手教鄒楊。

幹他們這行的缺胳膊少腿都是常有的事兒,說不定哪天他就不在了。

他可以不在,但炸彈不能沒人拆。

緊急時刻,所有人嚴陣以待,鄒楊看向鄒明順。

爺爺不說話,鄒楊看了眼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人。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他面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這一刻,他不得不做出選擇。

他垂著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小孩:“爺爺,我不上,對不起隊長造了那麽多炸彈給我拆著玩。”

那個瞬間,鄒明順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錯了。

他逼著鄒楊離開反恐突擊隊的時候,曾吼鄒楊,怎麽別人不去拆炸彈,必須得你去?!

而現在,一邊是躺在病床上陷入昏迷的別人家孩子,一邊是安然無恙健健康康的自己家孩子。

誰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

好半天,他擺了擺手,聲音低得像嘆息:“去吧,平平安安回來。”

鄒楊大步跑開,那輛來接他的黑色劍齒虎等在醫院樓下。

臨行,鄒楊遠遠給爺爺敬了個有力的警禮。

他喊:“爺爺,等我平安回來,我打報告調回特警支隊可以嗎?”

紀錄片第五期的主題,鐘意想要調整。

就用《浴火重生》吧。

經此一役,所有人都將迎來新生。

到杜子騰為止,聊天APP案件的所有涉案人員均被緝拿歸案,徹底畫上句點。

隨著案件進展牽動人心、引起網友關註的,一個是反恐突擊隊立下赫赫戰功的拆彈專家顧清淮,一個是作為案件核心人物的導演鐘意。

那些年,鐘意曾經整理好的二十多頁的文檔在網上曝光,字字啼血。

年少被男同學言語騷擾、被校園霸淩,工作後,又因受矚目的美貌被上級職場騷擾,偏偏手裏還有新聞線索、想要還受害者一個清白,讓她咬碎牙齒和血吞,堅守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僅僅是因為,這個崗位她可以為弱勢群體發聲。

也因此,她眼睜睜看著女孩因為輿論從十幾米的高樓一躍而下。

潘多拉魔盒被打開,年少時相似的經歷在此時此刻變成利刃扼住她的喉嚨。

趙雪青看到電視新聞的時候,幾乎不能相信,那個被職場性騷擾折磨的人,是她的鐘意。

換做一般人,也能像她這樣,打碎牙齒往肚子裏咽,硬生生扛下去嗎?

她跟蹤被認為沒有價值的新聞線索只為了還給女孩一個清白,她因為自己曾經經歷過性騷擾所以總想要為有同樣遭遇的女孩子撐起一把保護傘。

這麽多年來,她竟然為自己選了一條如此難走的路。

趙雪青對鐘意的第一印象,是一個漂亮到遙不可及的女同學,很少和人說話,不參與集體活動,大多數時間獨來獨往,因為個子高坐在教室後排。偏偏個子高骨架還纖細,一米六的娃娃臉,一米七的身高,像個大只的娃娃。

後來學校裏慢慢有傳聞,說鐘意是顧清淮的女朋友,她遠遠看了一眼,當時的第一反應是:這倆如果真能從校園到婚紗,那孩子得好看成什麽樣呢?

而她高中因為生病吃激素藥迅速發胖,從九十斤到了一百四十斤,任何人落在身上的註視,都像是刺,紮得她渾身不舒服。

因為胖,穿校服的時候格外臃腫,體育課跑步永遠要被落在最後,在教室值日的時候胖胖的身體一旦彎腰就會不小心撞掉別人的杯子又或者是書,甚至是課間操的時候也有人有意無意看向她的方向,說:看,那就是七班那個大胖子!

她羨慕鐘意身材纖細個子高挑、穿校服也能穿出弱不禁風的感覺,羨慕鐘意眉眼如畫明眸皓齒、走到哪兒都被人悄悄議論說“看,那就是校花”,羨慕她總能毫不費力得到這個世界的善意、就連打飯的阿姨都會多給她一勺肉。

有一次,她看到鐘意不知道因為什麽紅了眼睛。

當時看著那雙明亮又濕漉漉的淺色瞳孔,她直觀體會到什麽叫“我見猶憐”,什麽叫“仙女落淚”,怎麽會有人哭都這麽好看。

當時鐘意的同桌在哄她,那個不知道有多少女生暗暗傾心的顧清淮,哄小孩似的:“吃冰粉嗎?”

鐘意吸吸鼻子,剛才還梨花帶雨呢,瞬間自己伸手把眼淚擦幹,眼睛亮晶晶地小聲說:“吃。”

便見那清清冷冷的顧清淮彎下眼睛,笑得特別好看:“走,我帶你去買。”

那個時候她想,也難怪顧清淮喜歡鐘意,哭起來都那麽漂亮,換成是她她也喜歡。

後來她發現,漂亮才不是鐘意最大的優點。

鐘意在女生衛生巾被男生撿起、惡意嘲笑的時候,搶過來冷著臉說:“沒見過回家問你媽媽。”

鐘意在班裏男生透過地上的水漬看女老師裙底的時候,一個人默默起身拿起拖把把地拖幹凈。

鐘意在班裏的女生因為淋雨、薄薄的夏季校服顯出內衣形狀被男生議論的時候,默默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遞過去。

還有一次,她的男同桌碰到她的胸,她氣到哭出來,男同桌卻說“不小心”,轉頭就去跟其他男生炫耀。

鐘意拎起凳子砸上那個男生的手,而後用她慣常的柔柔的聲音說:“對不起,不小心碰到了。”

她瞬間破涕為笑。

鐘意告訴她無需迎合任何人的審美。

鐘意告訴她她有圓圓的眼睛和酒窩,超級可愛。

鐘意也告訴她,如果影響健康就適當鍛煉,只要健康就好了。

一個軟軟糯糯溫溫柔柔的大美女,性格裏有無所畏懼的一面,可更多的時候,她沈默、靦腆、社恐,容易害羞,喜歡甜食。她每天都能發現你新的優點並衷心讚美,像是一劑神奇而又治愈的良藥。

難怪啊,難怪那麽多女生明戀暗戀的顧清淮會喜歡鐘意。

她都恨自己不是個男生,如果她是男生,她勢必要和顧清淮搶女朋友。

趙雪青覺得,她像是在下雨天遇到了一個小太陽。

小太陽就是鐘意,她會自體發熱,讓她不再淋雨。

可現在趙雪青才發現,鐘意不是小太陽。

她不會自體發熱,也不是因為有多餘的雨傘,所以分給她一把。

是她曾經自己淋過雨,所以才會知道,那樣的感覺真的太疼了。

趙雪青關掉電腦上的新聞,起身前往那條遍布美食的小吃街。

顧清淮說過,鐘意喜歡吃甜,心情再不好吃甜的也會好起來。

他也說過,如果以後我不在,就麻煩你幫忙記住了。

顧清淮昏迷之後,好像一直都陷在此生最遺憾的夢中,掙脫不開。

那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特警排爆手,在睡夢中露出最不設防備的一面。

原來他也有遺憾也有苦楚也有無法言說的傷痛,無人能講,只能在夢裏說出來。

鐘意聽見他說“不分手”,也聽見他說“別哭,我帶你去買好吃的”。

還有一天深夜,聽見他低低的囈語,說的是——“媽,你等等我,很快。”

醫生說,如果他半個月之內不能醒過來,情況就會非常危險。

而時間仿佛在炸彈爆炸的那一刻按下暫停,鐘意忘記時間忘記吃飯忘記睡眠。

她看著顧清淮臉上、脖頸上乃至手背上的傷口結痂,再到結的痂脫落。

她聽醫生說顧清淮的外傷已經沒有大礙,各項指標也在回歸正常,可是他依舊沒有醒來。

她幻想某天不小心睡著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在看自己,幻想自己去打個水買個飯的時間回來他問自己去哪兒了……甚至她無數次在睡夢中驚醒。

可是,幻想終歸是幻想。

一開始,鐘意還能哭還能掉眼淚,後來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她又開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就算精神疲憊至極的時候不小心睡著,夢裏也是觸目驚心的紅,有個孩童用稚嫩的聲音在耳邊一遍、一遍地重覆——“那個警察叔叔被炸飛啦!”

第十五天就這樣到來,時間的齒輪帶著刺,從鐘意心尖碾過。

醫生過來看了一眼,沈沈嘆了口氣,白大褂從眼前一晃而過。

鐘意徹底丟了魂魄。

也許,事情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不應該考去省重點,不應該和他當同桌,不應該暗戀他三年。

如果沒有在一起,顧清淮不會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遇到一個爛人。

他不會在母親確診絕癥的時候被女朋友分手,不會在想要求婚的時候被女朋友拋棄,不會被卷入杜子騰的案件,不會在執行任務時遇到被挾持的女朋友,更不會因為抱著炸彈往沒有人的地方跑、被炸到重傷昏迷不醒。

如果沒有她,顧清淮或許會認識一個陽光明朗可可愛愛的女孩子,善良的、沒有陰影的、勇於表達的,可以像個小太陽一樣溫暖治愈他所有的心傷,也被他放在心尖妥帖愛護。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她這樣的重度精神病患者。

那天,鐘意趴在顧清淮的病床前,恍惚之間,夢見少年時。

她站在他面前,緊張到臉頰通紅:“我叫……”

“我知道,你叫鐘意。”

清風吹落花瓣落在他肩側,少年顧清淮在她的夢境深處,笑著開口:“我鐘意你的鐘意。”

趙雪青像往常一樣,買了好多好吃的來陪鐘意,到醫院時,鐘意不在顧清淮的病房。

她等了好久,不見人影,打電話才發現,鐘意連手機都沒帶。

應該沒有走遠吧?

可是直到天黑,直到夜深,鐘意都沒有出現。

她那麽愛她的顧清淮,怎麽忍心離開他、哪怕是一小會兒。

趙雪青突然就開始慌了,只因那天在新聞報道中看到一句話——

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和抑郁癥患者一樣,嚴重時會產生輕生的念頭。

那是一種疾病,並不受自己控制。

趙雪青問謝凜要到顧清淮家裏的密碼,無比希望能在那裏見到鐘意。

密碼鎖應聲而開:“鐘意,你在家嗎?我是趙雪青。”

可是那個沒有人氣的家裏空空蕩蕩,像是從沒有一個叫鐘意的女孩來過。

那本放在書桌上的日記本,被風吹開。

像是積年累月不為人知的傷口,猝不及防撕裂在她的面前。

2018年9月6日

如果跟蹤報道的是別的記者,是不是就不會死?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她,是我太懦弱,是我的錯,我是個廢物,我是個爛人。我保護不了自己,也保護不了像我一樣的女孩子,我應該去死。

可是我不想死,我想見他,我還想見他啊……

2018年9月29日

我不敢關燈,關上燈,這個房間就到處都是人。

我不敢睡覺,閉上眼睛,那些人就在夢裏追著我跑。

什麽時候可以解脫。

到底怎樣可以解脫。

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真的太疼了。

2018年10月21日

我十七歲時,許願想要擁有的少年啊。

祝你前程似錦。

祝你鵬程萬裏。

祝你早日成為共和國的大將軍。

也祝你,再也不要遇到像我這樣的爛人。

2018年11月1日

我不想看見他娶別的女孩子。

我刪掉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

2018年12月25日

生命開始流逝的每分每秒,我以為我會覺得解脫。

可為什麽,我想到的全是他,我想他,我好想他。

2019年1月1日

我什麽都沒有。

我只有一顆生銹的子彈殼。

2019年2月4日

我在街上遇到一個人。

瘦高,很白,沖鋒衣,運動褲。

我以為是他,傻子一樣跑上前。

我是不是有病,跟他分手,把他拋下,卻又想他想到快要瘋掉。

哦,對。

我真的有病來著。

2019年6月9日

那件衛衣早就沒有他身上的味道了。

2020年1月24日

電話接通前的那零點零一秒。

我掛斷了。

2020年8月31日

如果我死掉,

如果你不幸撿到這本日記,

不要告訴顧清淮我的死訊。

這是我最後的遺願。

翻到最後一頁,時間回到他與她闊別重逢的那一天。

2021年8月31日

穿婚紗給他看,卻不能做他的新娘。

再往後整頁整頁的紙,都是顧清淮的名字。

鐘意這一生,自始至終,都是他,只有他。

趙雪青只是粗略翻過那本日記,就已經血液從頭涼到腳,手臂不受控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從未見過這樣死氣沈沈的鐘意,絕望到失去求生欲的鐘意,她是什麽時候放棄過自己,又是怎樣想念顧清淮到瘋魔,她通通不知道。

她好像眼睜睜看著一枚小太陽被傾盆大雨淋濕沈沈墜入深海,卻沒有任何人伸手拉她一把。

手指先於意識按下報警電話,趙雪青胸腔起伏,心疼、害怕、恐懼、擔心、內疚亂糟糟擠在嗓子眼,讓她語無倫次,讓她詞不達意,最後甚至不爭氣地帶上了哭腔:

“警察同志,我的好朋友失蹤了,我找不到她,她叫鐘意……她是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她最愛的人在昏迷中,她隨時、隨時都可能放棄自己的生命……”

天旋地轉,恍惚之間,趙雪青好像看到那個失魂落魄的女孩,一個人在黑暗中行走,沒有人為她點一盞燈。

誰來救救她,誰能救救她啊……

趙雪青抱起那本日記跑向醫院。

這個城市人來人往,不見鐘意。

遠處霓虹閃爍,高樓大廈的LED在屏幕播報新聞。

主持人說,獵戶座流星雨將於次日淩晨降臨地球。

而幾公裏外的武警醫院,躺在病床上的年輕警官手指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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